要是真跑掉了呢?那最好!苏红妹想。对肚子里的孩子是要还是不要,苏红妹一直没想好。说真话,她不想现在就有孩子,但孩子不想自来,使她心生了好些烦恼。但既然有了,苏红妹也没像别人那样坚决去医院拿掉。因为她小的时候,就不止一次听她母亲说,她就是母亲不想要的时候怀上的,要是那时母亲狠心想个办法把自己弄掉,这世上就没有她了。
怀孕五个月了。随丈夫来城里打工一年零五个月。这一年多,她很少做梦,偶尔做梦也全是现实的烟火色,比如拿工钱了,比如找到比现在这个窝棚好出一大截的房子,而租金又不贵的,比如攒够了一大笔钱,再出来打不打工都无所谓了。但是眼下,那一切都还是属于未来的一个遥遥无期的设想。
这就是苏红妹不想要孩子的原因,对她来说,在城里养一个孩子,是艰难的。
在苏红妹的迟疑犹豫中孩子勇猛生长,直到苏红妹想要拿掉孩子的时候,已经晚了。
苏红妹躺在黑暗中,感到一点伤感,一点茫然。她不由设想起有了孩子后的生活。前几年,好在孩子还小,只要吃饱穿暖,等孩子上幼儿园、上小学的时候,也许自己的境况就好些了呢。走到哪个山再唱哪个山上的调吧。苏红妹把身体放到一个舒服的角度,希望重新入睡。天一亮,她还要买菜,给工地的二十个工人做饭呢。
七月的一个早上,苏红妹的孩子降生了。是个男孩,一个缺了一只耳朵的男孩。刚刚苏醒过来的苏红妹再次昏晕过去。
这个孩子我丢定了。苏红妹大喊大叫,哭得泪腺都干涸了。她本来就不想要他,他还跟她打鳖子。苏红妹觉得心里又厌恶又委屈,她硬心不给他吃奶,想把刚刚下来的奶水又给憋回去。孩子饿了哭,冲点廉价奶粉喂他,竟像给他喝琼浆玉液似的,“吭吭”地,发出那么幸福满足的吃奶声,一口气就能把奶瓶里的奶喝干净。饱了,就那么安静着,睁大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看着苏红妹,不知是不是给苏红妹表达着讨好与巴结。要是这两天找不到要这孩子的人家,她就趁黑把他丢到出门见到的第一个十字路口。苏红妹心想。
那夜,苏红妹被胸口火烧火燎的感觉闹醒,抬头见一轮清明的朗月升起在窝棚外面的椿树枝杈上。月光照耀得苏红妹的床头一片光亮,孩子睡在苏红妹脚底,恰好就在那片银光里,月光下孩子熟睡的脸安静如一朵莲花,惊得苏红妹发了半天愣,忍不住爬到床那边,认真地、正眼端详她的孩子,第一次,她看出了孩子的漂亮和美。饱满的、宽阔的天庭,通直端正的鼻子不都是自己的翻版么,棱角分明的嘴唇像孩子爸爸的,但比爸爸的更好看。看到孩子那只完好的耳朵的时候,苏红妹一阵伤心,大概因为只有一只耳朵吧,这只耳朵就长得格外尽力,渴望尽善尽美,它简直就是一只丰满的银元宝。孩子是否知道他的母亲在打量端详自己呢,所以把那只残耳提前藏匿好了,他偏脸向她,这使他看上去就是个没有缺点的好孩子。苏红妹忍不住去捏孩子的手,孩子的手心是那么的柔软温热,在她捏他的时候孩子醒了,安静地看着月光里那张打量自己的脸,母亲和孩子在月光里互相打量端详,凭着本能,孩子第一次向自己的母亲撒娇,他努着嘴巴,像是在寻找母亲的气息,苏红妹下意识地向孩子送上自己的奶头,有点紧张、有点羞涩,还有点慷慨大方地把奶头向孩子的嘴唇递去,孩子一下子就逮住了母亲的奶头,满怀感谢与喜悦地紧紧含住,用力吸吮。苏红妹觉得一股热热的液体从身体深处,从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涌出,使她身体里难言的拥堵和不适立即消散,使这一刻的她心思如此的柔软静好。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前,她闻见孩子脸上好闻的味道,忍不住凑近孩子的额头,她亲了孩子一口,孩子显然吃饱了,他放了奶头,却不把自己的脸拿开,就那样眯着眼睛,半张着嘴巴,任由母亲温热的奶水如喷泉似的淋洒在脸上,那一刻,苏红妹的眼泪滴答落下,一起洒向自己的孩子。
是不是因为我总不想要你才害你缺了一只耳朵呢?
那个梦中追赶我的怪物,是不是你早在担心会被我遗弃?
你已经吃了我的奶,你不是我的孩子你还能是谁家的孩子呢?
我要把你给扔了你就尝不到老家的沙地甜瓜,是比母亲的奶水还甜的甜;沙鼬从一个洞跑进另一个洞,只是你眨一下眼的工夫,你信不信?我要真把你丢了谁带你去看那些?
进城后苏红妹一直积极学习普通话,在买菜讨价还价、在公共汽车上给乘务员报站的时候,她尤其努力要把自己的普通话说得没有家乡味儿。但是这一刻,苏红妹俯身在孩子脸上,一边流泪一边对孩子说话,用的是自己地道的家乡话。她跟自己的孩子是要说家乡话的,即便将来儿子的普通话说得和城里孩子听不出分别,她也要让自己的孩子先会说家乡话。 <h3>收集天香的人</h3>
收集天香。这念头,是老郝在一次来得猛烈、去得莫名的头痛之后有的。
那次头痛仿佛一个启示,一个竖在老郝漫漫人生路上的醒目路标。这之前,老郝经营着“老郝羊肉泡馍庄”。取“庄”,而非“馆”,老郝的道理是要取“庄”之庄重、郑重。老郝觉得心里的道理没法跟人说,倒不是担心别人心生歧义笑话他,要是他那么在意别人的说法,老郝也不是老郝了。很简单,老郝最见不得眼下人们心里普遍存在的不郑重。
郑重的老郝郑重地经营着他的“老郝羊肉泡馍庄”。“老郝羊肉泡馍庄”的生意从开张第一天直到更换主人的那天都是门庭若市的。
那么好的生意却要改弦更张,这是为什么呢?
好端端的、从不头痛的老郝,那天突然晴天霹雳般地头痛起来。身材比老郝娇小两倍的丁一笑,用出吃奶的劲试图搬动老郝肥大的身子,送他去医院,痛得咬牙切齿的老郝感到他像一块铁板的神经猛然松动了,因疼痛扭结的眉展开了,老郝停下挣扎,问丁一笑:我猛然闻见一股荷的香气,我头不痛了。老郝摇了摇脑袋,脖子果然是柔软的、轻盈的。真的不痛了,老郝说。
老郝捧着丁一笑的脸,在她的脖颈肩窝嗅了又嗅,他闻出了兰蔻香水在丁一笑耳边挥发出的暖暖的香味,雅诗兰黛精华液在她眉目间传递出的琥珀的味道。但是,那缕分明的,却又是幽隐的,类似于荷的香气,老郝却是没能找到源处。老郝以前自学过几天中医,对中医的药草有些认知,于是就去查香味与疼痛的关系,虽然结果暧昧不明,但是,一个异常大胆的,又是十分美好的假设在老郝心中茁壮生长。他要经营天香,把香气卖给那些像自己一样需要香气拯治的人。在充满假设和玄想的那些日子,老郝甚至希望那次猛烈的头痛再次降临,为此,他早已在门前的草坪上种好了两大缸荷花恭候。但是,这之后老郝胸闷过、胃痛过、鼻炎发作过,但头,却没有再痛过一次。即便是前面所说的这些疼痛发生,老郝固执地选择去寻找能够医治疼痛的香,不奇怪,他都一一找到了。胸闷的时候,他忽然莫名想念上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里那棵苍郁的老柏树,凭着记忆找到幼儿园所在的位置,但是,现在那里像纪念碑似的耸立着一家五星级酒店,柏树的魂都没有了。胸闷催逼着他的脚,也引领着他。他在植物园门口停下脚步,他看见那里正有一棵柏树,像一个久违的老朋友那样在等候他。老郝差不多是扑过去的,他站在树下贪婪地呼吸。奇迹般的,他的胸像有一扇看不见的窗向外界打开了。
这之后,老郝身体别的部位出过这样那样的、各种不同的痛。胃痛的时候他想要闻五味子的气味,打嗝的时候他想念在火锅里烫过的薄荷叶的味道。有次左眼皮狂跳不止,他也没有“要发财”的欢喜,却那么深不可测地怀念起中学时代在半坡的一次春游中,自己举着一朵蓬勃的蒲公英,让胖丫咕嘟着嘴唇吹的情景。奇怪的,他想到蒲公英淡如秋露的味道的时候,他的眼皮不跳了。
嗨,奇迹被我遇上了。老郝想。
“老郝羊肉泡馍庄”为老郝带来的滚滚钱财,现在铺设了一条又一条或宽或窄。或远或近的道路,条条道路通往广阔的原野,终端在某一棵树下,或是某一株藤萝边。有时是波涛连天的浩渺大海,有时是一条铺满青荇的小溪。现在老郝知道大海的气息能使他目明、阔叶灌木林畅快的香气利尿,而针叶灌木林的香却使他有饥饿感。除了自己闻那些他能够抵达的香源外,老郝收集那些香,把不同的香气装进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瓶子里,再把一个个瓶子插入架子,把架子镶进专门的箱子,箱子放在车上。车是辆好车。老郝驾车上路,他听见瓶子里的香气们或打瞌睡,或轻声交谈,偶尔争辩,都是美好。老郝就那么宽慰、那么舒服地笑了。
老郝收集天香的脚步终止在一片桦树林边,一面向南的山坡。老郝到达那里的时候正是下午三点钟,太阳那么温暖地照耀着桦树林,仲秋已过,桦叶深红深黄,衬着梦幻一般的白色树干,美得让老郝伤心。老郝把车停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蹚过眼前大片没膝的茅草。他闻到了他认为至高的、他唯一想要的终极香气。他幸福到不想赞叹,满意到不能形容。他走到那片桦树林边缘,在桦树和草甸的交界处,他躺下。开始他听见松子落进草皮的声息,一只松鼠跑过去的声音。没有一丝风,世界真安静真温暖啊,多么像一只舒服的摇篮。老郝尽情地向外部世界伸展他的身体。老郝的全部意识最后完全沉陷进他不想赞叹也不能形容的境界里去了。他装在口袋里的车钥匙,像得到密令似的,探出口袋,纵身一跃,完全是一副向主人学习的样子。
世界归于安静。依然无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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