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方才。
湖面起风,推动着游船四处飘移,她夜中难眠,独自一人在甲板上发呆,忽地听到不远处那艘华丽画舫内传来的年轻男女激烈的争吵声。
她猛然意识到,原来那艘画舫里的那个男人,居然就是她的儿子,当朝的天子。
那一刻她满心震撼,脚下不稳,险些一下栽倒进湖中。
自然了,她也能听得出来,她的儿子似乎过得并不是很开心,至少,他对面的那个女子也叫他伤心了。
吵着吵着,那个年轻女子提到了她,提到了她这个生母,年轻女子说,她的儿子一生无缘真心,都是因为她这个生母对他的伤害。
郑萱娘听着那对男女似远似近的争吵声,内心一片冰封,痛到几乎流血。
也并非完全是心疼自己的儿子,更多是常年的礼佛祈福使她内心具有了强烈的罪恶感,她惭愧,她发现或许那个年轻女子说的都是对的,她抛弃伤害了自己的儿子,她的儿子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也有罪。
她把爱分给了别的孩子,得到她爱的孩子一生顺遂安宁,得不到她爱的孩子变得喜怒不定、性情残暴,一生都活在自我折磨的痛苦里。
她有罪,她还是有罪的。
她愿意去赎罪。
她不爱他,可他若是能掐死她、让她得以偿还自己的罪孽,让她其他的四个孩子们能有一个无罪无孽的生母,她愿意从容赴死。
在倪常善的搀扶下,郑萱娘从容地跨过了两船之间的那点缝隙,冒着暴雨和狂风,登上了另一艘船的甲板。
身后的谢家人对这一幕感到茫然而错愕,拼命地想要拉回她。
郑萱娘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和四个孩子,最终她将目光落在了自己的丈夫身上,她轻声道:
“这是我当年在冀州犯下的罪孽,是我一生难安的罪孽,到底如何,因果在此,我终归还是要去做个了结的。你别劝我,别劝我了。我毁了他的人生,偷来了和你这二十多年的夫妻美满,该还给他的,我也要还给他。”
说罢,郑萱娘在倪常善的指引下一步步踏入了画舫的船舱内。
媜珠早已离开,她去了船舱的底层里避了一避,和几个船娘们歇在了一起,将就将这一夜打发过去。
船舱内的倪常善也很快离开。
借着朦胧而摇晃的烛灯,郑萱娘看到了一个男子高大健硕的身影,他正疲惫地坐在窗沿边的一把太师椅上,躬着脊背,以手撑额,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雨水湿透了她的衣裳,但她一点也不在意。
她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到他身边,良久之后,在沉沉死寂中,她终于哑着嗓子唤了他一句“大郎”。
她是没有给他取名字的。那时候也就因为他是她的长子,她就囫囵按着序齿唤他大郎。
听到郑萱娘的呼唤,周奉疆头也未抬,仍旧不理不睬。
郑萱娘抹了把眼眶中的泪水,又唤他:
“大郎,这么多年,你在外头过得如何呢?我的儿,今夜又缘何这般伤心?方才那女孩子是谁,是你的妻吗?你已娶了妻室,母亲心中当真为你高兴。”
周奉疆霍然抬头望向她:“你在叫谁大郎?你对着我叫出这声大郎时,你想到的是我,还是你在谢家生的大郎谢秉清?你的泪又是为谁而流?是为了我,还是为你再也不能看见你最疼爱的谢秉清了?”
他真的变了。
他不再是当年冀州那个任她虐待、宣泄怒气的孱弱幼犬,他长大了,长成了一头凶暴的、能吃人的恶狼了。
他也从未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她。
时隔二十多载,这就是母子重逢后互相说出的第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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