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季知达昏昏沉沉地半醒过来,半睁着眼,止不住地颤抖,口中呢喃呓语道:“我做的原来不是梦啊,是他们找我索命来了。是我引狼入室,是我残害万民……”
季归年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水渍,亦是心痛如绞,只低低在他耳边唤道:“爹,是我啊,我是三郎。爹。”
他想着能叫父亲片刻清醒也好,又觉得他暂时病着糊涂许也算是慈悲。握着父亲的手像握着烧红的铁,不知是父亲的手太烫,还是他的手太冷。
季知达听他声音,呼吸渐缓,眼神真的清明些许,定定对着他瞧,模糊的视线要将他的身影临摹清楚,温柔回了声:“我儿。”
季归年强行挤出个笑,眼泪却是不争气地夺眶而出,他扯着衣袖用力擦了把脸,换了轻快的语气道:“我在的,爹。你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季知达眼皮沉累,用力睁了睁,眸光好似春日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波光。
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极轻,自己是不知晓,平静与他交托:“我儿,我年轻时太过意气,你两位兄长都随了我性情。你大哥被胡人所虏,用马匹拖行致死。你二哥困于城内,被敌人砍杀,至今尸骨不齐。”
季归年睁大了眼,第一次听他说起两位兄长的死因。
季知达禁不住又开始落泪,泣不成声道:“我曾同他们说,细数人世光阴,即便长寿之人,也不过三万余日。蹈节死义,快哉杀敌,就不算白活。
“可都是年轻的儿郎,哪能真不怕死?我愧对他们,每年清明最怕去给他们上坟,怕他们死后还在怨我。如若死的是我也好,可我偏生命硬,活至今日……你往后记得替父亲去。”
季归年想打断,叫他莫说丧气话,张开嘴,还是点了点头。
季知达又说:“给你大哥带壶酒。他死的时候还年轻,我以前答应过他,带他去江南的游船上吹风喝酒,没有机会。再给你二哥烧件漂亮的衣服,他最好扮风流潇洒,是个爱美的人,你可以夸夸他。记得了吗?”
季归年唇角咬出了血,手背上全是泪痕,应道:“记得了。”
“好孩子。爹对不住你,拖累你了。”季知达支撑着抬起手,轻轻抚摸他的脸,“我最对不起的是你母亲。你母亲太心疼了,她纵然理解我的志向,亦有视死如归的气概,胜过许多人,可忍受不了一次次的骨肉分离。她两个儿子再无归期,所以叫你留在身边陪伴。我知道你有未展的抱负,但你能不能,替我照顾好你娘,叫她别那么伤心了。”
季归年恐惧道:“我会的,爹,可娘最挂心的是你,你回去见见她,才能叫她不伤心。”
季知达听不清他说什么,自顾着道:“你若有机会,就去问问殿下,我季家的好儿郎们,究竟是为家国而死,还是为君王而死?究竟是为百姓而死,还是为权势而死。我……”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可季归年看得出他的口型。
他说:我悔啊……
他说:不值得。
季归年觉得历万般劫难,受万种苦,都敌不过父亲口中这一个“悔”。一刹那对他心中那痛至淋漓的绝望感同身受,连安慰都不知从何落脚。
这凄寒长夜久得渡不去了,人也不知该往哪里去。
失魂落魄间,甚至不知该怎么活。
“三哥。”
季小郎君听得一知半解,爬过来跪在二人身边。用手扯了扯季归年衣袖,见他木然坐着,眼中失了神采,吓得大哭,又贴到父亲耳边问:“爹,你什么时候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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