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五日间,随风漂去,也不觉过了多少路程。忽至一个地方,舟中望去,人烟凑聚,城郭巍峨,晓得是到了甚么国都了。舟人把船撑入藏风避浪的小港内,钉了桩橛,下了铁锚,缆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原来是来过的所在,名曰吉零国。原来这边中国货物拿到那边,一倍就有三倍价,换了那边货物,带到中国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却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这条路。众人多是做过交易的,各有熟识经纪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寻发货去了。只留文若虚在船中看船,路径不熟,也无走处。正闷坐间,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篓红桔,自从到船中,不曾开看,莫不人气蒸烂了?趁着众人不在,看看则个。” 叫那水手在舱板底下翻将起来,打开了篓看时,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将出来,都摆在艎板上面,也是合该发迹,时来福凑。摆得满船红焰焰的,远远望来,就是万点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拢将来问道:“是甚么好东西呀?”文若虚只不答应,看见中间有个把一点头的,拣了出来,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发多了。惊笑道:“原来是吃得的。”就中有个好事的,便来问价:“多少一个?”文若虚不省得他们说话,船上人却晓得,就扯个谎哄他,竖起一个指头,说:“要一钱一颗。”那问的人揭开长衣,露出那兜罗锦红裹肚来,一手摸出银钱一个来,道:“买一个尝尝。”文若虚接了银钱,手中攧攧看,约有两把重。心下想道:“不知这些银子,要买多少?
也不见秤秤,且先把一个与他看样。”拣个大些的,红得可爱的,递一个上去。只见那个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东西呀!”扑地就劈开来,香气扑鼻,连旁边闻着的许多人,大家喝一声采。那买的不知好歹,看见船上吃法,也学他去了皮,却不分瓤,一块塞在口里,甘水满咽喉,连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里,摸出十个银钱来,说:“我要买十个进奉去。”文若虚喜出望外,拣十个与他去了。那看的人见那人如此买去了,也有买一个的,也有买两个、三个的,都是一般银钱。买了的,都千欢万喜去了。
原来彼国以银为钱,上有文采,有等龙凤文的,最贵重;
其次人物;又次禽兽;又次树木;最下通用的,是水草。却都是银铸的,分两不异。适才买桔的,都是一样水草纹的,他道是把下等钱买了好东西去了,所以欢喜,也只是要小便宜心肠,与中国人一样。须臾之间,三停里卖了二停,有的不带钱在身边的,老大懊悔,急忙取了钱转来,文若虚已此剩不多了,拿一个班道:“而今要留着自家用,不卖了。”其人情愿再增一个钱,四个钱买了二颗。口中晓晓说:“悔气!来得迟了。”旁边人见他增了价,就埋怨道:“我每还要买个,如何把价钱增长了他的?”买的人道:“你不听得他方才说,兀自不卖了。”正在议论间,只见首先买十个的那一个人,骑了一匹青骢马,飞也似奔到船边,下了马,分开人丛对船上大喝道:“不要零卖!不要零卖!是有的,俺多要买。俺家头目,要买去进奉克汗哩。”看的人听见这话,便远远走开,站住了看。文若虚是个伶俐的人,看见来势,已此瞧科在眼里,晓得是个好主顾了。连忙把篓里尽数倾出来,止剩五十余颗。数了一数,又拿起班来说道:“适间讲过要留着自用,不得卖了。
今肯加些价钱,再让几颗去罢。适间已卖出两个钱一颗了。”
其人在马背上拖下一大囊,摸出钱来,另是一样树木纹的,说道:“如此钱一个罢了。”文若虚道:“不情愿,只照前样罢了。”
那人笑了一笑,又把手去摸出一个龙凤纹的来道:“这样的一个如何?”文若虑又道:“不情愿,只要前样的。”那人又笑道:
“此钱一个抵百个,料也没得与你,只是与你耍。你不要俺这一个,却要那等的,是个傻子!你那东西,肯都与俺了,俺再加你一个那等的,也不打紧。”文若虚数了一数,有五十二个,准准的要了他一百五十六个水草银钱。那人连竹篓都要了,又丢了一个钱,把篓拴在马上,笑吟吟地一鞭去了,看的人见没得卖了,一哄而散。
文若虚见人散了,到舱里把一个钱秤一秤,有八钱七分多重。秤过数个都是一般,总数一数,共有一千个差不多。把两个赏了船家,其余收拾在包里了。笑一声道:“那盲子好灵卦也!”欢喜不尽,只等同船人来对他说笑则个。
说话的你说错了,那国里银子这样不值钱,如此做买卖,那久惯漂洋的,带去多是绫罗缎匹,何不多卖了些银钱回来?
一发百倍了。看官有所不知,那国里见了绫罗等物,都是以货交兑。我这里人也只是要他货物,才有利钱。若是卖他银钱时,他都把龙凤人物的来交易,作了好价钱,分量也只得如此,反不便宜。如今是买吃口东西,他只认做把低钱交易,我却只管分两,所以得利了。说话的,你又说错了。依你说来,那航海的,何不只买吃口东西只换他低钱,岂不有利?用着重本钱,置他货物怎地?看官又不是这话,也是此人,偶然有此横财,带去着了手,若是有心第二遭再带去,三五日不遇巧,等得稀烂。即文若虚运未通时,卖扇子就是榜样,扇子还是放得起的,尚且如此,何况果品!是这样执一论不得的。
闲话休提,且说众人领了经纪主人到船发货,文若虚把上头事说了一遍,众人都惊喜道:“造化!造化!我们同来,倒是你没本钱的,先得了手也!”张大便拍手道:“人都道他倒运,而今想是运转了!”便对文若虚道:“你这些银钱在此置货,作价不多,除是转发在伙伴中,回他几百两中国货物上去,打换些土产珍奇,带转去有大利钱,也强如虚藏此银钱在身边,无个用处。”文若虚道:“我是倒运的,将本求财,从无一遭不连本送的。今承诸公挈带,做此无本钱生意,偶然侥幸一番,真是天大造化了!如何还要生利钱,妄想甚么?
万一如前,再做折了,难道再有洞庭红这样好卖不成?”众人多道:“我们用得着的是银子,有的是货物。彼此通融,大家有利,有何不可?”文若虚道:“一年吃蛇咬,三年怕草索。说着货物,我就没胆气了。只是守了这些银钱回去罢。”众人齐拍手道:“放着几倍利钱不取,可惜!可惜!”随同众人一齐上去,到了店家交货明白,彼此兑换,约有半月光景。文若虚眼中看过了若干好东西,他已自志得意满,不放在心上。
众人事体完了,一齐上船,烧了神福,吃了酒开洋。行了数日,忽然间天变起来。但见:
乌云蔽日,黑浪掀天。蛇龙戏舞起长空,鱼鳖惊惶潜水底。艨艟泛泛,只如栖不定的数点寒鸦;岛屿浮浮,便似没不煞的几双水鹈。舟中是方扬的米簸;舷外是正熟的饭锅。总因风伯太无情,以致篙师多失色。
那船上人见风起了,扯起半帆,不问东西南北,随风势漂去。隐隐望见一岛,便带住篷脚,只看着岛边使来,看看渐近,恰是一个无人的空岛。但见:
树木参天,草菜遍地。荒凉径界,无非些兔迹狐踪;坦迤土壤,料不是龙潭虎窟。混茫内,未识应归何国辖?开辟来,不知曾否有人登?
船上人把船后抛了铁锚,将橹橛泥梨上岸去钉停当了,对舱里道:“且安心坐一坐,候风势则个。”那文若虚身边有了银子,恨不得插翅飞到家里,巴不得行路,却如此守风呆坐,心里焦躁。对众人道:“我且上岸去岛上望望则个。”众人道:
“一个荒岛,有何好看?”文若虚道:“总是闭着何碍。”众人都被风颠得头晕,个个是呵欠连天的不肯同去。文若虚便自一个抖擞精神,跳上岸来。只因此一去,有分交:十年败壳精灵显,一介穷神富贵来。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时长,有个未卜先知的法儿,便双脚走不动,也拄个拐儿,随他同去一番也不枉的。
却说文若虚见众人不去,偏要发个狠,扳藤附葛,直走到岛上绝顶。那岛也苦不甚高,不费甚大力,只是荒草蔓延,无好路径。到得上边,打一看时,四望漫漫,身如一叶,不觉凄然,吊下泪来。心里道:“想我如此聪明,一生命蹇。家业消亡,剩得只身,直到海外,虽然侥幸有得千来个银钱在囊中,知他命里是我的,不是我的?今在绝岛中间,未到实地,性命也还是与海龙王合着的哩。”正在感怆,只见望去,远远草丛中一物突高,移步往前一看,却是床大一个败龟壳。
大惊道:“不信天下有如此大龟!世上人那里曾看见,说也不信的。我自到海外一番,不曾置得一件海外物事,今我带了此物去,也是一件稀罕的东西,与人看看,省得空口说着,道是苏州人会调谎。又且一件,锯将开来,一盖一板,各置四足,便是两张床,却不奇怪!”遂脱下两只裹脚接了,穿在龟壳中间,打个扣儿,拖了便走。走至船边,船上人见他这等模样,都笑道:“文先生那里又跎了纤来?”文若虚道:“好教列位得知,这就是我海外的货了。”众人抬头一看,却便似一张无柱有底的硬脚床。吃惊道:“好大龟壳?你拖来何干?”文若虚道:“也是罕见的,带了它去。”众人笑道:“好货不置一件,要此何用?”有的道:“也有用处,有甚么天大的疑心事,灼他一卦,只没有这样大龟药。”又有的道:“是医家要煎龟膏拿去打碎了煎起来也当得几百个小龟壳。”文若虚道:“不要管有用没用,只是稀罕。又不费本钱,便带了回去。”当时叫个船上水手,一抬抬下舱来。初时山下空阔,还只如此;舱中看来,一发大了。若不是海船,也着不得这样狼 瓒鳌?
众人大笑了一回,说道:“到家时,有人问,只说文先生做了个偌大的乌龟买卖来了。”文若虚道:“不要笑我,好歹有一个用处,决不是弃物。”随他众人取笑,文若虚只是得意,取些水来内外洗一洗净,抹干了,却把自己钱包行李都塞在龟壳里面,两头把绳一绊,却当了一个大皮箱子。自笑道:
“兀的不眼前就有用起了。”众人都笑将起来道:“好算计!好算计!文先生到底是个聪明人。”
当夜无词,次日风息了,开船一走。不数日,又到了一个去处,却是福建地方了。才住定了船,就有一伙惯伺候接海客的小经纪牙人,攒将拢来,你说张家好,我说李家好,拉的拉,扯的扯,嚷个不住。海船上众人拣一个一向熟识的跟了去,其余的也就住了。众人到了一个波斯胡人店中坐定,里面主人见说海客到了,连忙先发银子,唤厨户,包办酒席几十桌,吩咐停当,然后踱将出来。
这主人是个波斯国里人,姓个古怪姓,是玛瑙的“玛”字,叫名玛宝哈,专一与海客兑换珍宝货物,不知有多少万数本钱。众人走海过的,都是熟主熟客,只有文若虚不曾认得。抬眼看时,原来波斯胡住得在中华久了,衣服言动,都与中华不大分别,只是剃眉剪须,深目高鼻,有些古怪。出来见了众人,行宾主礼,坐定了。两杯茶罢,站起身来,请到一个大厅上。只见酒筵多完备了,且是摆得齐楚。原来旧规,海船一到主人家,先折过这一番款待,然后发货讲价的。主人家手执着一付珐琅菊盘花盏,拱一拱手道:“请列位货单一看,好定坐席。”
看官,你道这是何意?原来波斯胡以利为重,只看货单上有奇珍异宝值得上万者,就送在先席。余者看货轻重,挨次坐去,不论年纪,不论尊卑,一向做下的规矩。船上众人,货物贵的贱的,多的少的,你知我知,各自心照,差不多领了酒杯,各自坐了。单单剩得文若虚一个,呆呆站在那里。主人道:“这位老客长,不曾会面,想是新出海外的,置货不多了。”众人大家说道:“这是我们好朋友,到海外耍去的。身边有银子,却不曾肯置货。今日没奈何,只是屈他在末席坐了。”文若虚满面羞惭,坐了末位,主人坐在横头。饮酒中间,却一个说道:“我有猫儿眼多少。”那一个说道:“我有祖母绿多少。”你夸我逞。文若虚一发嘿嘿无言,自心里也微微有些懊悔道:“我前日该听他们劝,置些货来的,是今枉有几百银子在囊中,说不得一句话。”又自叹了口气道:“我原是一些本钱没有的,今已大幸,不可不知足。”自思自忖,无心发兴吃酒。众人却猜拳行令,吃得狼藉。主人是个积年,看出文若虚不快活的意思来,不好说破,虚劝了他几杯酒。众人都起身道:“酒够了,天晚了,趁早上船去。明日发货罢。”别了主人去了。主人撤了酒席,收拾睡了。
明日起个清早,先走到海岸船边来拜这伙客人。主人登舟,一眼瞅去,那舱里狼狼 锠枵饧鳎缦瓤醇恕3粤艘痪溃骸罢馐悄且晃豢腿说谋酰孔蛉障喜⒉辉?见说起,莫不是不要卖的?”众人都笑指道:“此敝友文兄的宝货。”中有一人衬道:“又是滞货。”主人看了文若虚一看,满面挣得通红,带了怒色,埋怨众人道:“我与诸公相处多年,如何恁地作弄我?教我得罪于新客。把一个末座屈了他,是何道理!”
一把扯住文若虚对众客道:“且慢发货,容我上岸谢过罪着。”
众人不知其故,有几个与文若虚相知些的,又有几个喜事的,觉得有些古怪,共十余人,赶了上来,重到店中,看是如何。
只见主人拉了文若虚,把交椅整一整,不管众人好歹,纳他头一位坐下了,道:“适间得罪得罪,且请坐一坐。”文若虚心中镬铎,忖道:“不信此物是宝贝,这等造化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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