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晓得我是女身,须怪不得我说谎。万一杜子中也不成,那时也好开交了。不像而今碍手。”算计已定,就对员外说:
“既承老丈与令甥如此高情,小生岂敢不受人提挈!只得留下一件信物在此为定,待小生京中回来,上门求娶就是了。”说罢,就在身边解下那个羊脂玉闹妆,双手递与员外,道:“奉此与令甥表信。”富员外千欢万喜,接受在手,一同老姥去回复景小姐,道:“一言已定了。”员外就叫店中办起酒,与闻舍人饯行。俊卿推却不得,吃得尽欢而罢。
相别了起身上路,少不得风餐水宿,夜住晓行。不一日,到了京城。叫闻龙先去打听魏、杜两家新进士的下处。问着了杜子中一家,原来那魏撰之已在部给假回去了。杜子中见说闻俊卿来到,不胜之喜,忙差长班来接到下处。两人相见,寒温已毕,俊卿道:“小弟专为老父之事,前日别时承兄每吩咐入京图便,切切在心。后闻两兄高发,为此不辞跋涉,特来相托。不相魏撰之已归,今幸吾兄尚在京师,小弟不致失望了。”杜子中道:“仁兄先将老伯被诬事款做一个揭帖,逐一辩明,刊刻起来,在朝门外逢人就送。等公论明白了,然后小弟央个相好的同年,在兵部的条陈别事带上一段,就好到本籍去生发出脱了。”俊卿道:“老父有个本稿,可以上得否?”子中道:“而今重文轻武,老伯是按院题的,若武职官出名自辩,他们不容起来,反致激怒,弄坏了事。不如小弟方才说的为妙。仁兄不要轻率。”俊卿道:“感谢指教。小弟是书生之见,还求仁兄做主行事。”子中道:“异性兄弟,原是自家身上的事,何劳叮咛。”俊卿道:“撰之为何回去了?”
子中道:“撰之原与小弟同寓了多时,他说有件心事,要来与仁兄商量。问其何事,又不肯说。小弟说仁兄见吾二人中了,未必不进京来。他说这是不可期的,况且事体要在家里做的,必要先去,所以告假去了。正不知仁兄却又到此,可不两相左了。敢问仁兄,他果然要商量何等事?”俊卿明知为婚姻之事,却只做不知,推说道:“连小弟也不晓得他为甚么,想来无非为家里的事。”子中道:“小弟也想他没甚么,为何恁地等不得?”两个说了一回,子中吩咐治酒接风,就叫闻家家人安顿好了行李,不必别寻寓所,只在此间同寓。这是子中先前与魏家同遇,今魏家去了,房舍尽有,可以下得闻家主仆三人。子中又吩咐打扫闻舍人的卧房,就移出自己的榻来,相对铺着,说:“晚间可以联床清话。”俊卿看见,心里有些突兀起来,想道:“平日与他们同学,不过是日间相与,会文会酒,并不看见我的卧起,所以不得看破。而今多在一间房内了,须闪避不得,露出马脚来,怎么处?”却又没个说话可以推掉得两处宿。只是自己放着精细,遮掩过去便了。
虽是如此说,却是天下的事是真难假,是假难真。亦且终日相处,这些细微举动,水火不便的所在,那里妆饰得许多来?闻俊卿日间虽是长安街上去送揭帖,做着男人的勾当,晚间宿歇之处,有好些破绽现出在杜子中的眼里。子中是个聪明的人,有甚不省得的事?晓得有些诧异,越加留心闲觑,越看越是了。
这日,俊卿出去,忘锁了千拜匣,子中偷揭开来一看,多是些文翰柬帖,内有一幅草稿。写着道:
成都锦竹县信女闻氏,焚香拜告关真君神前:愿保父闻确冤情早白,自身安稳还乡,竹箭之期,闹妆之约,各得如意。谨疏。
子中见了拍手道:“眼见得公案在此了。我枉为男子,被他瞒过了许多时。今不怕他飞上天去,只是后边两句解它不出,莫不许过了人家?怎么处?”心里狂荡不禁。
忽见俊卿回来,子中接在房里坐了,看着俊卿只是笑。俊卿疑怪,将自己身子上下前后看了又看,问道:“小弟今日有何举动差错了,仁兄见哂之甚?”子中道:“笑你瞒得我好。”
俊卿道:“小弟到此来做的事,不曾瞒仁兄一些。”子中道:
“瞒得多哩!俊卿自想么。”俊卿道:“委实没有。”子中道:
“俊卿记得当初同斋时言语么?原说弟若为女,必当嫁兄;兄若为女,必当娶兄。可惜弟不能为女,谁知兄果然是女,却瞒了小弟,不然娶兄多时了。怎么还说不瞒?”俊卿见说着心病,脸上通红起来,道:“谁是这般说?”子中袖中摸出这纸疏头来,道:“这须是俊卿的亲笔。”俊卿一时低头无语。
子中就挨过来坐在一处了,笑道:“一向只恨两雄不能相配,今却遂了人愿也。”俊卿站了起来道:“行踪为兄识破,抵赖不得了。只有一件,一向承兄过爱,慕兄之心,非不有之。
争奈有件缘事,已属了撰之,不能再以身事兄,望兄见谅。”
子中愕然道:“小弟与撰之同为俊卿窗友,论起相与意气,还觉小弟胜他一分。俊卿何得厚于撰之,薄于小弟乎?况且撰之又不在此间,何‘规模不打,反去炼铜’,这是何说?”俊卿道:“仁兄有不所不知,仁兄可看疏上竹箭之期的说话么?”
子中道:“正是不解。”俊卿道:“小弟因为与两兄同学,心中愿卜所从,那日向天暗祷:箭到处,先拾得者即为夫妇。后来这箭却在撰之处,小弟诡说是家姐所射。撰之遂一心想慕,把一个玉闹妆为定。此时小弟虽不明言,心已许下了。此天意有属,非小弟有厚薄也。”子中大笑道:“若如此说,俊卿宜为我有无疑了。”俊卿道:“怎么说?”子中道:“前日斋中之箭,原是小弟拾得,看见杆上有两行细字,以为奇异。正在念诵,撰之听得,走出来,在小弟手里接去观看。此时偶然家中接小弟,就把竹箭掉在撰之处,不曾取得。何尝是撰之拾取的?若论俊卿所卜天意,一发正是小弟应占了。撰之他日可问,须混赖不得。”俊卿道:“既是曾见箭上字来,今可记得否?”子中道:“虽然看时节仓猝无心,也还记是‘矢不虚发,发必应弦’八个字,小弟须是造不出。俊卿见说得是真,心里已自软了。说道:“果是如此,乃天意了。只是枉了魏撰之望空想了许多时,而今又赶将回去,日后知道,甚么意思?”子中道:“这个说不得。从来说‘先下手为强’,况且原该是我的。”就拥了俊卿求欢,道:“相好兄弟,而今得同衾枕,天上人间,无此乐矣。”俊卿推拒不得,只得含羞走入帏帐之内,一任子中所为。
事毕,闻小姐整容而起,叹道:“妾一生之事,付之郎君,妾愿遂矣。只是哄了魏撰之,如何回他?”忽然转了一想,将手床上一拍道:“有处法了。”杜子中倒吃了一惊,道:“这事有甚么处法?”小姐道:“好教郎君得知,妾身前日行至成都,在客店内安歇,主人有个甥女,窥见了妾身,对他外公说了,逼要相许。是妾身想个计较,将信物权定,推道归时完娶。当时妾身意思,道魏撰之有了竹箭之约,恐怕冷淡了郎君。又见那个女子才貌双全,可为君配,故此留下这头姻缘。今妾既归君,他日回去,魏撰之问起所许之言,就把这家的说合与他成了,岂不为妙?况且当时只说是姊姊,他心里并不曾晓得是妾身自己,也不是哄他了。”子中惊道:“这个最好,足见小姐为朋友的美情。有了这个出场,就与小姐配合,与撰之也是无嫌了。谁晓得途中又有这件奇事?还有一件要问,途中认不出是女客,不必说了,但小姐虽然男扮,同两个男汉行走,好些不便。”小姐笑道:“谁说同来的多是男人?他两个原是一对夫妇,一男一女,打扮做一样的。所以途中好伏侍走动,不必避嫌也。”子中也笑道:“有其主必有其仆,有才思的人,做来多是奇怪的事。”小姐就把景家女子所和之诗,拿出来与子中看。子中道:“世界也还有这般的女人?魏撰之得之,也好意足了。”
小姐再与子中商量着父亲之事。子中道:“而今说是我丈人,一发好措词出力。我吏部有个相知,先央他把做对头的兵道调了地方,就好营为了。”小姐道:“这个最是要着。郎君在心则个。”子中果然去央求吏部,数日之间,推升本上,已把兵道改升了广西地方。子中来回复小姐道:“对头改去,我今作速讨个差,与你回去,救取岳丈了事。此间辨白已透,抚按轻拟上来,无不停当了。”小姐愈加感激,转以恩爱。子中讨下差来,解饷到山东地方,就便回籍。
小姐仍旧扮做男人,一同闻龙夫妻擎弓带箭,照前妆束,骑了马傍着子中的官轿,家人原以舍人相呼。行了几日,将过鄚州,旷野之中,一杖响箭擦官轿射来。小姐晓得有歹人来了,吩咐轿上:“你们只管前走,我在此对付他。”真是“忙家不会,会家不忙”,扯出囊弓,扣上弦,搭上箭,只见百步之外,一骑马飞也似的跑来,小姐掣开弓,喝声道:“着!”
那边人不防备的,早中了一箭,倒撞下马,在地下挣扎。小姐疾鞭着坐马赶上前轿,高声道:“贼人已了当了,放心前去。”
一路的人多赞称小舍人好箭,个个忌惮。子中轿里得意,自不必说。自此完了公事,平平稳稳到了家中。
父亲闻参将已因兵道升去,保候在外了。小姐进见,备说了京中事体及杜子中营为调去了兵道之事。参将感激不胜,说道:“如此大恩,何以为报?”小姐又把被他识破,已将身子嫁他,共他同归的事也说了。参将也自喜欢,道:“这也是郎才女貌,配得不枉了。你快改了妆,趁他今日荣归吉日,我送你过门去吧。”小姐道:“妆还不好改得,且等会过了魏撰之看。”参将道:“正要对你说,魏撰之自京中回来,不知为何只管叫人来打听,说我有个女儿他要求聘。我只说他晓得些风声,是来说你了。及至问时,又说是同窗舍人许他的,仍不知你的事。我不好回得,只是含糊说等你回家。你而今要会他怎的?”小姐道:“其中有许多委曲,一时说不及,父亲日后自明。”
正说话间,魏撰之来相拜。原来魏撰之正为前日婚姻事在心中放不下,故此就回。不想问着闻舍人又已往京,叫人探听舍人有个姐姐的说话,一发言三语四,不得明白。有的说:“参将只有两个舍人,一大一小,并无女儿。”又有的说:
“参将有个女儿,就是那个舍人。”弄得魏撰之满肚疑心,胡猜乱想。见说闻舍人已回,所以亟亟来拜,要问明白。闻小姐照旧时家数接了进来,寒温已毕。撰之急问道:“仁兄,令姊之说如何?小弟特为此赶回来的。”小姐道:“包管兄有一位好夫人便了。”撰之道:“小弟叫人宅上打听,其言不一,何也?”小姐道:“兄不必疑,玉闹妆已在一个人处,待小弟再略调停,准备迎娶便了。”撰之道:“依兄这等说,不像是令姐了。”小姐道:“杜子中尽知端的,兄去问他就明白。”撰之道:“兄何不就明说了?又要小弟去问。”小姐道:“中多委曲,小弟不好说得,非子中不能详言。”说得魏撰之愈加疑心。
他正要去拜杜子中,就急忙起身来到杜子中家里,不及说别样说话,忙问闻俊卿所言之事。杜子中把京中同遇,识破了他是女身,已成夫妇,始末根由,说了一遍。魏撰之惊得木呆,道:“前日也有人如此说,我却不信。谁晓得闻俊卿果是女身?这分明是我的姻缘,平日错过了。”子中道:“怎见得是兄的?”撰之述当初拾箭时节,就把玉闹妆为定的说话,子中道:“箭本小弟所拾,原系他向天暗卜的。只是小弟当时不知其故,不曾与兄取得此箭在手,今仍归小弟,原是天意。
兄前日只认是好令姐,原未尝属意他自身。这个不必追悔,兄只管闹妆之约不脱空罢了。”撰之道:“符已去矣,怎么还说不脱空?难道真还有个令姐?”子中又把闻小姐途中所遇景家之事说了一遍,道:“其女才貌非常,那日一时难推,就把兄的闹妆权定在彼。而今想起来,这就有个定数在里边了。岂不是兄的姻缘么?”撰之道:“怪不得闻俊卿道:‘自己不好说’,原来有许多委曲。只是一件,虽是闻俊卿已定下在彼,他家又不曾晓得明白,小弟难以自媒,何由得成?”子中道:
“小弟与闻氏虽已成夫妇,还未曾见过岳翁。打点就是今日迎娶,少不得还借一个媒妁。而今就烦兄与小弟做一做,小弟成礼之后,代相恭敬,也只在小弟身上撮合就是了。”撰之大笑道:“当得,当得。只可笑小弟一向在睡梦中,又被兄占了头筹,而今不使小弟脱空,也还算是好了。既是这等,小弟先到闻宅去道意,兄可随后就来。”
魏撰之讨大衣服来换了,竟抬到闻家。此时闻小姐已改了女妆,不出来了。闻参将自己出来接着,魏撰之述了杜子中之言,闻参将道:“小女娇痴慕学,得承高贤不弃,今幸结此良缘,蒹葭倚玉,惶恐,惶恐。”闻参将已见女儿说过门,诸色准备停当。门上报说:“杜爷来迎亲了。”鼓乐喧天,杜子中穿了大红衣服,抬将进门。真是少年郎君,人人称羡。走到堂中,站了位次,拜见了闻参将,请出小姐来,又一同行礼。谢了魏撰之,启轿而行。迎至家里,拜告天地,见了祠堂,杜子中与闻小姐正是新亲旧朋友,喜喜欢欢,一桩事完了。
只是魏撰之有些眼热,心里道:“一样的同窗朋友,偏是他两个成双。平时杜子中分外相爱,常恨不将男作女,好做夫妻,谁知今日竟遂其志,也是一段奇话。只所许我的事,未知果是如何?”次日,就到子中家里贺喜,随问其事。子中道:
“昨晚弟妇就和小弟计较,今日专为此要同到成都去。弟妇誓欲以此报兄,全其口信,必得佳音,方回来报。”撰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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